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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楼梦第四十二回精读 [复制链接]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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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蘅芜君兰言解疑癖

话说他姊妹复进园来,吃过饭,大家散出,都无别话。

且说刘姥姥带着板儿,先来见凤姐儿,说:"明日一早定要家去了。虽住了两三天,日子却不多,把古往今来没见的,没吃过的,没听见过的,都经验了。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,连各房里的姑娘们,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。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,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,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,就算我的心了。"凤姐儿笑道:"你别喜欢。都是为了你,老太太也被风吹病了,睡着说不好过;我们大姐儿也着了凉,在那里发热呢。"刘姥姥听了,忙叹道:"老太太有年纪的人,不惯十分劳乏的。"凤姐儿道:"从来没像昨儿高兴。往常也进园子逛去,不过到一二处坐坐就回来了。昨儿因为你在这里,要叫你逛逛,一个园子倒走了多半个。大姐儿因为找我去,太太递了一块糕给他,谁知风地里吃了,就发起热来。"刘姥姥道:"小姐儿只怕不大进园子,生地方儿,小人儿家原不该去。比不得我们的孩子,会走了,那个坟圈子里不跑去,一则风扑了也是有的,二则只怕他身上干净,眼睛又净,或是遇见什么神了。依我说,给他瞧瞧崇书本子,仔细撞客着了。"一语提醒了凤姐儿,便叫平儿拿出《玉匣记》着彩明来念。彩明翻了一回念道:"八月二十五日,病者在东南方得遇花神,用五色纸钱四十张,向东南方四十步送之,大吉。"凤姐儿笑道:"果然不错,园子里头可不是花神!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见了。"一面命人请两分纸钱来,着两个人来,一个与贾母送崇,一个与大姐儿送崇,果见大姐儿安稳睡了。

崇书本子:旧时讲述鬼神星命,吉凶祸福的书。

撞客:碰上邪祟,鬼魂附体。

玉匣记:一本集各类占卜之术的古书。

从文中可以看出,刘姥姥虽然粗鄙,但极善良重情,这就为她日后解救巧姐设下了伏笔。

根据上回的分析,贾母游园,虽为刘姥姥是主要原因,但"还席"也是个重要因素。

大姐儿真娇嫩,进园吃块糕,就发烧,看来,小孩还是贱养好。

小孩生病,折五色纸钱送邪祟,过去农村常见事。

凤姐儿笑道:"到底是你们有年纪的人经历的多,我这大姐儿时常肯病,也不知是个什么原故。"刘姥姥道:"这也有的事,富贵人家养的孩子多太娇嫩,自然禁不得一些儿委屈;再他小人儿家,过于尊贵了,也禁不起。以后姑奶奶少疼他些就好了。"凤姐儿道:"这也有理。我想起来,他还没个名字,你就给他起个名字。一则借借你的寿,二则你们是庄家人,不怕你恼,到底贫苦些,你贫苦人起个名字,只怕压的住他。"刘姥姥听说,便想了一想,笑道:"不知他几时生的?"凤姐儿道:"正是生日的日子不好呢,可巧是七月初七日。"刘姥姥忙笑道:"这个正好,就叫他巧哥儿。这叫作‘以毒攻毒,以火攻火的法子。姑奶奶定要依我这名字,他必长命百岁。日后大了,各人成家立业,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,必然是遇难成祥,逢凶化吉,却从这巧字上来。"

刘姥姥让大姐儿取名"巧儿",源于牛郎织女的故事。传说织女心灵手巧,能用一双灵巧的手织出五彩缤纷的云朵。而她和牛郎相亲相爱,却被王母拆散,后只允许他们在每年七月初七日晚上见面一次,互诉衷肠。故每年七月初七日被定为"七巧节"。

大姐儿生为七月初七日,故凤姐说出生日子不好。刘姥姥见凤姐说这个日子不好,就偏要取这个名儿,所以她说这叫"以毒攻毒,以火攻火"的法子。

这样,作者又埋下了一条伏线。那就是将来巧姐将会成为一个纺绩女,过着平淡一生的生活。这都源于凤姐无心中帮了刘姥姥,刘姥姥知恩图报,将落入烟花巷中的巧姐解救出来,正得益于一个"巧"字。"偶因济刘氏,巧得遇恩人。"

凤姐儿听了,自是欢喜,忙道谢,又笑道:"只保佑他应了你的话就好了。"说着叫平儿来吩咐道:"明儿咱们有事,恐怕不得闲儿。你这空儿把送姥姥的东西打点了,他明儿一早就好走的便宜了。"刘姥姥忙说:"不敢多破费了。已经遭扰了几日,又拿着走,越发心里不安起来。"凤姐儿道:"也没有什么,不过随常的东西。好也罢,歹也罢,你们街坊邻舍看着也热闹些,也是上城一次。"只见平儿走来说:"姥姥过这边瞧瞧。"

刘姥姥忙赶了平儿到那边屋里,只见堆着半炕东西。平儿一一的拿与他瞧着,说道:"这是昨日你要的青纱一匹,奶奶另外送你一个实地子月白纱做里子。这是两个茧绸,作袄儿裙子都好。这包袱里是两匹绸子,年下做件衣裳穿。这是一盒子各样内造点心,也有你吃过的,也有你没吃过的,拿去摆碟子请客,比你们买的强些。这两条口袋是你昨日装果瓜子来的,如今这一个里头装了两斗御田粳米,熬粥是难得的;这一条里头是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。这一包是八两银子。这都是我们奶奶的。这两包每包里头五十两,共是一百两,是太太给的,叫你拿去或者作个小本买卖,或者置几亩地,以后别再求亲靠友的。"说着又悄悄笑道:"这两件袄儿和两条裙子,还有四块包头,一包绒线,可是我送姥姥的。衣裳虽是旧的,我也没大狠穿,你要弃嫌,我就不敢说了。"平儿说一样刘姥姥就念一句佛,已经念了几千声佛了,又见平儿也送这些东西,又如此谦逊,忙念佛道:"姑娘说那里话?这样好东西我还弃嫌!我便有银子也没处去买这样的呢。只是我怪臊的,收了又不好,不收又辜负了姑娘的心。"平儿笑道:"休说外话,咱们都是自己,我才这样。你放心收了罢,我还和你要东西呢。到年下,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乾子和豇豆、扁豆、茄子、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,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。这个就算了,别的一概不要,别罔费了心。"刘姥姥千恩万谢答应了。平儿道:"你只管睡你的去。我替你收拾妥当了就放在这里,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,不用你费一点心的。"

凤姐送礼物有青纱(软烟罗)一匹,实地子月白纱一个。

布匹有两个茧绸,两匹绸子。

点心、水果、米有内造点心一盒,园子里果子和各样干果子一袋,御田粳米两斗,银子八两。

平儿送礼物是两件袄儿,两条裙子,四块包头,一包绒线。

王夫人是一百两银子。

可见,凤姐基本上是拿公物做人情,王夫人是拿一百两银子"买断",惟平儿才是实心。体现出她的体贴周到和善良。

刘姥姥越发感激不尽,过来又千恩万谢的辞了凤姐,过贾母这一边睡了一夜,次早梳洗了就要告辞。因贾母欠安,众人都过来请安,出去传请大夫。一时婆子回大夫来了,老妈妈请贾母进幔子去坐。贾母道:"我也老了,那里养不出那阿物儿来,还怕他不成!不要放幔子,就这样瞧罢。"公婆子听了,便拿过一张小桌来,放下一个小枕头,便命人去请。

阿物儿:东西,蔑称。

儒家礼教规定有"男女授受不亲",但规矩是死的,人是活的,规矩也应因人而定。贾母在这方面看得开,反映出她的通权达变。

一时只见贾珍、贾琏、贾蓉三个人将王太医领来。王太医不敢走甬路,只走旁阶,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。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,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,又见宝玉迎了出来。只见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,端坐在榻上,两边四个末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;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,碧纱橱后隐隐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。王太医便不敢抬头,忙上来请了安。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,便知御医了,也便含笑问:"供奉好?"因问贾珍:"这位供奉贵姓?"贾珍等忙回:"姓王。"贾母道:"医院正堂王君效,好脉息。"王夫人忙躬身低头,含笑回道:"那是晚生家叔祖。"贾母听了,笑道:"原来这样,也是世交了。"一面说,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头上。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,连忙放在小桌前,略偏些。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,歪着头诊了半日,又诊了那只手,忙欠身低头退出。贾母笑道:"劳动了。珍儿让出去好生看茶。"

贾珍贾琏等忙答了几个"是",复领王太医出到外书房中。王太医说:"太夫人并无别症,偶感一点风寒,究竟不用吃药,不过略清淡些,暖着一点儿就好了。如今写个方子在这里,若老人家爱吃,便按方煎一剂吃,若懒待吃,也就罢了。"说着吃过茶写了方子。刚要告辞,只见奶子抱了大姐儿出来,笑说:"王老爷也瞧瞧我们。"王太医听说忙起身,就奶子怀中,左手托着大姐儿的手,右手诊了一诊,又摸了一摸头,又叫伸舌头出来瞧瞧,笑道:"我说姐儿又骂我了,只要清清净净的饿两顿就好了,不必吃煎药,我送丸药来,临睡时用姜汤研开,吃下去就是了。"说毕作辞而去。

贾珍等拿了药方,回明贾母原故,将药方放在桌上出去,不在话下。这里王夫人、凤姐儿、宝钗姊妹等见大夫出去,方从橱后出来。王夫人略坐一坐,也回房去了。

王太医年轻,走旁阶不敢走甬路,体现出晚辈对长辈的敬重。

宝钗包括王夫人凤姐等都躲到碧纱橱后,都是谨守"男女授受不亲"教规。

供奉:官职名。这里指御医。

刘姥姥见无事,方上来和贾母告辞。贾母说:"闲了再来。"又命鸳鸯来,"好生打发刘姥姥出去。我身上不好,不能送你。"刘姥姥道了谢,又作辞,方同鸳鸯出来。到了下房,鸳鸯指炕上一个包袱说道:"这是老太太的几件衣服,都是往年间生日节下众人孝敬的,老太太从不穿人家做的,收着也可惜,却是一次也没穿过的。昨日叫我拿出两套儿送你带去,或是送人,或是自己家里穿罢,别见笑。这盒子里是你要的面果子。这包子里是你前儿说的药:梅花点舌丹也有,紫金锭也有,活络丹也有,催生保命丹也有,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,总包在里头。这是两个荷包,带着顽罢。"说着便抽系子,掏出两个笔锭如意的锞子来给他瞧,又笑道:"荷包拿去,这个留给我罢。"刘姥姥已喜出望外,早又念了几千声佛,听鸳鸯如此说,便说道:"姑娘只管留下罢。"鸳鸯见他信以为真,乃与他装上,笑道:"哄你顽呢,我有好些呢。留着年下给小孩子们罢。"说着,只见一个小丫头拿了个成窑钟子来递与刘姥姥,"这是宝二爷给你的。"刘姥姥道:"这是那里说起。我那一世修了来的,今儿这样。"说着便接了过来。鸳鸯道:"前儿我叫你洗澡,换的衣裳是我的,你不弃嫌,我还有几件,也送你罢。"刘姥姥又忙道谢。鸳鸯果然又拿出两件来与他包好。刘姥姥又要到园中谢宝玉和众姊妹王夫人等去。鸳鸯道:"不用去了。他们这会子也不见人,回来我替你说罢。闲了再来。"又命一个老婆子,吩咐他:"二门上叫两个小厮来,帮着姥姥拿了东西送出去。"婆子答应了,又和刘姥姥到了凤姐那边一并拿了东西,在角门上命小厮们搬了出去,直送刘姥姥上车去了,不在话下。

梅花点舌丹:清热解毒,消痈散结。用于治疗疮疡肿痛,咽炎,扁桃体炎等症。

紫金锭:辟瘟解毒,消肿止痛。用于治疗中暑,脘腹胀痛,恶心呕吐,痢疾泄泻等症。

活络丹:祛风化痰,活血通络,止痛等。

催生保命丹:催生和保寿。

还是贾母送的东西实用。鸳鸯和平儿一样,对刘姥姥也是体贴周到。

两个笔锭如意锞子,鸳鸯交待年下留给小孩子们玩,那肯定是给板儿和青儿玩了。"笔锭如意"谐音"必定如意"。锞子附图/p>

刘姥姥满载而归,虽然在酒席上受了一番作弄,倒也值得。

刘姥姥此次回去,她家生活必将改善,这就为日后救巧姐创造了条件。

且说宝钗等吃过早饭,又往贾母处问过安,回园至分路之处,宝钗便叫黛玉道:"颦儿跟我来,有一句话问你。"黛玉便同了宝钗,来至蘅芜院中。进了房,宝钗便坐下笑道:"你跪下,我要审你。"黛玉不解何故,因笑道:"你瞧宝丫头疯了!审问我什么?"宝钗冷笑道:"好个千斤小姐!好个不出闺门的女孩儿!满嘴说的是什么?你只实说便罢。"黛玉不解,只管发笑,心里也不免疑惑起来,口里只说:"我何曾说什么?你不过要捏我的错儿罢了。你倒说出来我听听。"宝钗笑道:"你还装憨儿。昨儿行洒令你说的是什么?我竟不知那里来的。"黛玉一想,方想起来昨儿失于检点,那《牡丹亭》、《西厢记》说了两句,不觉红了脸,便上来搂着宝钗,笑道:"好姐姐,原是我不知道随口说的。你教给我,再不说了。"宝钗笑道:"我也不知道,听你说的怪生的,所以请教你。"黛玉道:"好姐姐,你别说与别人,我以后再不说了。"宝钗见他羞得满脸飞红,满口央告,便不肯再往下追问,因拉他坐下吃茶,款款的告诉他道:"你当我是谁,我也是个淘气的。从小七八岁上也够个人缠的。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,祖父手里也爱藏书。先时人口多,姊妹弟兄都在一处,都怕看正经书。弟兄们也有爱诗的,也有爱词的,诸如这《西厢》、《琵琶》以及元人百种,无所不有。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,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。后来大人知道了,打的打,骂的骂,烧的烧,才丢开了。所以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。男人们读书不明理,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,何况你我。就连作诗写字等事,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,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。男人们读书明理,辅国治民,这便好了。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,读了书倒更坏了。这是书误了他,可惜他也把书遭塌了,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,倒没什么大害处。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,偏又认得了字,既认得了字,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,最怕看了些杂书,移了性情,就不可救了。"一席话,说的黛玉垂头吃茶,心下暗伏,只有答应"是"的一字。忽见素云进来说:"我们奶奶请二位姑娘商议要紧的事呢。二姑娘、三姑娘、四姑娘、史姑娘、宝二爷都在那里等着呢。"宝钗道:"又有什么事?"黛玉道:"咱们到了那里就知道了。"说着便和宝钗往稻香村来,果见众人都在那里。

前回,贾母在秋爽斋说:"只有两个玉儿可恶",对黛玉饱含爱怜;来到蘅芜院,又对室内布置陈设极为不满,对宝钗进行了严厉的批评。随行的宝钗脸上肯定挂不住,心生妒意。

缀锦阁行牙牌洒令,黛玉无意中说出《牡丹亭》、《西厢记》各一句戏词,终于被宝钗逮着一个报复的机会。你看此时的宝钗一脸严肃,又是要黛玉跪下,又说要审黛玉,这不是报复,是啥?

黛玉是丈二和尚,摸不著头脑,满心疑惑,终于在宝钗提醒下,明白了原委。只在黛玉再三央求下,宝钗才算软下口来。

黛玉此时没去想如何反驳宝钗,源于她对宝玉的早已放心,对宝钗失去防范心里的缘故。也源于她的善良和无心机,有主动向宝钗示好的意愿。

宝钗上段劝解黛玉的话,包含三层意思:一是告诉黛玉,她不爱书的原因。薛家祖父也藏着《西厢》之类的禁书,晚辈不分男女,都偷着看。后来被发现,打的打,骂的骂,烧的烧,宝钗才丢开了。宝钗祖父薛公是紫薇舍人,为天子近侍官,负责起草诏令,参决奏表,执掌中书省诸事,是一个既以文采名世,又有极大政治权力的大臣。

这样一名大臣,家中竟然私藏禁书,藏着禁书又不让晚辈看,足见宝钗父辈就很虚伪。

二是她认为男人们读书不明理,不如不读的好,读了书会变得更坏。一个人的好坏,主要取决于人的品性和社会环境,那能把这个罪过归结于读书之过呢?

三是她认为女孩只须做好针黹纺织这些份内事,看了杂书,移了性情,不可救。这是典型的"女子无才便是德"的思想。"女子无才便是德",是封建礼教用来压迫,奴役女性的代名词,是套在古代妇女身上的一副精神锁链。

宝钗的这番言论,归结起来,就是"读书有害论"。这极为荒谬。即便当时,也不是铁板一块,迎探惜三姊妹都读了书,宝钗她自己也读了书,黛玉的父亲林如海,还聘请贾雨村做西宾呢。"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",读书怎会有害?

黛玉之所以会对宝钗这番话心下暗服,源于她的善良和单纯。她以为宝钗是真心关心她呢。

二、潇湘子雅谬补余音

李纨见了他两个,笑道:"社还没起,就有脱滑的了,四丫头要告一年的假呢。"黛玉笑道:"都是老太太昨儿一句话,又叫他画什么园子图儿,惹得他乐得告假了。"探春笑道:"也别要怪老太太,都是刘姥姥一句话。"林黛玉忙笑道:"可是呢,都是他一句话。他是那一门子的姥姥,直叫他是个母蝗虫就是了。"说着大家都笑起来。宝钗笑道:"世上的话,到了凤丫头嘴里也就尽了。幸而凤丫头不认得字,不大通,不过一概市俗取笑。更有颦儿这促狭嘴,他用春秋‘的法子,将市俗的粗话,撮其要,删其繁,再加润色比方出来,一句是一句。这‘母蝗虫‘三字,把昨儿那些形景都现出来了。亏他想的倒快。"众人听了,都笑道:"你这一注解,也就不在他两个以下。"李纨道:"我请你们大家商议,给他多少日子的假。我给了他一个月他嫌少,你们怎么说?"黛玉道:"论理一年也不多,这园子盖才盖了一年,如今要画自然得两年工夫呢。又要研墨,又要蘸笔,又要铺纸,又要着颜色,又要......"刚说到这里,众人知道他是取笑惜春,便都笑问说:"还要怎样?"黛玉也自己掌不住笑道:"又要照着这样儿慢慢的画,可不得两年的工夫!"众人听了,都拍手笑个不住。宝钗笑道:"又要照着这个慢慢的画,这落后一句最妙。所以昨儿那些笑话儿虽然可笑,回想是没味的。你们细想颦儿这几句话虽是淡的,回想却有滋味。我倒笑的动不得了。"惜春道:"都是宝姐姐赞的他越发逞强,这会子拿我也取笑儿。"黛玉忙拉他笑道:"我且问你,还是单画这园子呢,还是连我们众人都画在上头呢?"惜春道:"原说只画这园子的,昨儿老太太又说,单画了园子成个房样子的了,叫连人都画上,就像行乐似的才好。我又不会这工细楼台,又不会画人物,又不好驳回,正为这个为难呢。"黛玉道:"人物还容易,你草虫上不能。"李纨道:"你又说不通的话了,这个上头那里又用的着草虫?或者翎毛倒要点缀一两样。"黛玉笑道:"别的草虫不画罢了,昨儿‘母蝗虫不画上,岂不缺了典?"众人听了,又都笑起来。黛玉一面笑的两手捧着胸口,一面说道:"你快画罢,我连题跋都有了,起个名字,就叫作《携蝗大嚼图》。"众人听了,越发哄然大笑,前仰后合。只听"咕咚"一声响,不知什么倒了,急忙看时,原来是湘云伏在椅子背儿上,那椅子原不曾放稳,被他全身伏着背子大笑,他又不提防,两下里错了劲,向东一歪,连人带椅都歪倒了,幸有板壁挡住,不曾落地。众人一见,越发笑个不住。宝玉忙赶上去扶了起来,方渐渐止了笑。宝玉和黛玉使个眼色儿,黛玉会意,便走至里间将镜袱揭起,照了一照,只见两鬓略松了些,忙开了李纨的妆奁,拿出抿子来,对镜抿了两抿,仍旧收拾好了,方出来,指着李纨道:"这是叫你带着我们作针线教道理呢,你反招我们来大顽大笑的。"李纨笑道:"你们听他这刁话,他领着头儿闹,引着人笑了,倒赖我的不是。真真恨的我只保佑你得一个利害婆婆,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,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。"

在秋爽斋晓翠堂,刘姥姥说"老刘,老刘,食量大似牛,吃个老母猪不抬头。"吃鸽子蛋时,才伸着脖子要吃,偏又滑下掉地上,忙放下箸子亲自去捡。贾母见她吃的香甜,把自己的都端过来与她吃。在缀锦阁,刘姥姥喝了能抵得上两个珐琅杯的一杯黄杨杯酒。而后游玩时吃点心,别人只拣爱吃的一两点,刘姥姥和板儿却吃掉半盘子。所以,黛玉才把刘姥姥比作爱贪食咀嚼庄稼的母蝗虫,而后又把惜春画的大观园图,取名于《携煌大嚼图》,借以取笑刘姥姥,逗大家开心取乐。

宝钗夸凤姐和黛玉口才都好。但她指出:凤姐语言虽也诙谐风趣,生动活泼,却难免俗气,属"市俗取笑",不够文雅。黛玉却能够对市俗语言进行艺术加工和制作(撮其要[抓住主要特点]、删其繁[去除枝节]),再运用春秋法子(用简练含蓄的语音点评人事,亦称"微言大义"),将事物润色比方出来,因而语言更加凝练、形象、含蓄,显得更清新雅致。她把刘姥姥的吃相,比作爱蚕食农作物的母蝗虫,确实形象生动,耐人寻味和想象。宝钗这一评价,十分精准。

促狭嘴:爱捉弄人的嘴。抿子:小梳子。

黛玉早红了脸,拉着宝钗说:"咱们放他一年的假罢。"宝钗道:"我有一句公道话,你们听听。藕丫头虽会画,不过是几笔写意。如今画这园子,非离了肚子里有几幅丘壑的才能成画。这园子却是像画儿一般,山石树木,楼阁房屋,远近疏密,也不多,也不少,恰恰的是这样。你就照样儿往纸上一画,是必不能讨好的。这要看纸的地步远近,该多该少,分主分宾,该添的要添,该减的要减,该藏的要藏,该露的要露。这一起了稿子,再端详斟酌,方成一幅图样。第二件,这些楼台房舍,是必要用界划的。一点不留神,栏杆也歪了,柱子也塌了,门窗也倒竖过来,阶矶也离了缝,甚至于桌子挤到墙里去,花盆放在帘子上来,岂不倒成了一张笑话儿了。第三,要插人物,也要有疏密,有高低。衣折裙带,手指足步,最是要紧;一笔不细,不是肿了手就是跏了腿,染脸撕发倒是小事。依我看来竟难的很。如今一年的假也太多,一月的假也太少,竟给他半年的假,再派宝兄弟帮着他。并不是宝兄弟知道教着他画,那就更误了事;为的是有不知道的,或难安插的,宝兄弟好拿出去问问那会画的相公,就容易了。"

丘壑喻深远的意境。写意画是一种追求神似的画法,讲究笔断意连,意断神连。工笔画与"写意画"对称,一种注重工整细致的画法。

惜春说"我又不会工细楼台,又不会画人物",宝钗说"藕丫头虽会画,不过是几笔写意。"由此看来,惜春只会画一些简单的写意画,却不擅长工笔画。她不会画楼台,不会画人物,估计只会一些山水、花鸟之类的写意画。她还得花大量时间去学习画楼台房屋和人物的工笔画,难怪她说要请一年的假。

宝钗说绘画之前,要心中有画的"丘壑"("胸有成竹")。怎样做到这一点呢?她认为/p>

1、要充分考虑各物象(山石树木、楼阁房屋)在画纸上的位置布局(远近疏密、分主分宾)和详略(该添的添、该减的减、该藏的藏、该露的露);

2、各楼台房舍,必要用界划,管控好各自尺寸大小,不要弄的栏杆歪了,柱子塌了,门窗倒竖,阶矶离缝,桌子挤进墙里,花盆放在帘子上;

3、插人物,也要有疏密、有高低,衣折裙带,手指足步,最要紧,画时要细致,做到疏落有致,别弄得肿手跏腿。

宝钗于此强调的主要是各物象的合理布局,至于如何才能使画面更生动,更具气韵,更有意含,更具审美情趣,却一字未提及。所以,它还仅仅算绘画入门基础知识。

宝钗还考虑到惜春的实际绘画能力,要她不会画的,叫宝玉拿出去问那会画的相公。考虑是很周全,但她为什么不自己亲自指教惜春呢?这说明她也仅是理论上通,楼阁房屋和人物工笔画,她也不会。

宝玉听了,先喜的说:"这话极是。詹子亮的工细楼台就极好,程日兴的美人是绝技,如今就问他们去。"宝钗道:"我说你是无事忙,说了一声你就问去。等着商议定了再去。如今且拿什么画?"宝玉道:"家里有雪浪纸,又大又托墨。"宝钗冷笑道:"我说你不中用!那雪浪纸写字、画写意画儿,或是会山水的画南宗山水,托墨,禁得皴搜。拿了画这个,又不托色,又难滃,画也不好,纸也可惜。我教你一个法子。原先盖这园子,就有一张细致图样,虽是匠人描的,那地步方向是不错的。你和太太要了出来,也比着那纸大小,和凤丫头要一块重绢,叫相公矾了,叫他照着这图样删补着立了稿子,添了人物就是了。就是配这些青绿颜色并泥金泥银,也得他们配去。你们也得另爖上风炉子,预备化胶,出胶,洗笔。还得一张粉油大案,铺上毡子。你们那些碟子也不全,笔也不全,都得从新再置一分儿才好。"惜春道:"我何曾有这些画器?不过随手写字的笔画画罢了。就是颜色,只有赭石、广花、藤黄、胭脂这四样。再有,不过是两支着色笔就完了。"宝钗道:"你不该早说。这些东西我却还有,只是你也用不着,给你也白放着。如今我且替你收着,等你用着这个时候我送你些,也只可留着画扇子,若画这大幅的也就可惜了的。今儿替你开个单子,照着单子和老太太要去。你们也未必知道的全,我说着,宝兄弟写。"宝玉早已预备下笔砚了,原怕记不清白,要写了记着,听宝钗如此说,喜的提起笔来静听。宝钗说道:"头号排笔四支,二号排笔四支,三号排笔四支,大染四支,中染四支,小染四支,大南蟹爪十支,小蟹爪十支,须眉十支,大著色二十支,小著色二十支,开面十支,柳条二十支,箭头朱四两,南赭四两,石黄四两,石青四两,石绿四两,管黄四两,广花八两,蛤粉四匣,胭脂十片,大赤飞金二百帖,青金二百帖,广匀胶四两,净矾四两。矾绢的胶矾在外。别管他们,你只把绢交出去叫他们矾去。这些颜色,咱们淘澄飞跌着,又顽了,又使了,包你一辈子都够使了。再要顶绢箩四个,志箩四个,担笔四支,大小乳钵四个,大粗碗二十个,五寸粗碟十个,三寸粗白碟二十个,风炉两个,沙锅大小四个,新瓷罐二口,新水桶四只,一尺长白布口袋四条,浮炭二十斤,柳木炭一斤,三屉木箱一个,实地纱一丈,生姜二两,酱半斤。"黛玉忙道:"铁锅一口,锅铲一个。"宝钗道:"这作什么?"黛玉笑道:“你要生姜和酱这些作料,我替你要铁锅来,好炒颜色吃的。"众人都笑起来。宝钗笑道:“你那里知道。那粗色碟子保不住不上火烤,不拿姜汁子和酱预先抹在底子上烤过了,一经了火是要炸的。"众人听说,都道:"原来如此。"

托墨:纸质好,显得出墨色。

难滃:纸面油光,难以染上颜色。

矾绢:即熟绢,是在绢的背面刷过一遍胶矾水的绢,适用于画工笔画。未刷胶矾水的绢,叫生绢,适宜画写意画。

泥金泥银:金粉银粉制成的金属颜料。

赭石:一种赤铁矿石,是种暗棕红色的颜料。

广花:一种蓝色颜料。来源于蓝草提取的靛蓝。

藤黄:一种黄色颜料。

胭脂:艳红色颜料。

排笔:用多支散头羊毫笔串联成排,谓之"排笔"。一般用于在绢上刷胶矾。

染笔:用羊毫制成的毛笔,分大、中、小三种类型,用于绘画时的着色烘染。

须眉笔:一种用紫毫制成的细长笔头的画笔。用于画人物须眉及面部线条,或用于工笔画花卉画中的叶筋或勾勒较细的线条。

蟹爪:一种用兔毫所制,笔头短而尖锐似蟹爪的画笔。可用以勾勒较细的线条,如人物画中的衣折、头发、须眉,亦可用来画小幅山水中的山石。

著色笔:跟染色笔差不多,分羊毫或兼毫,大面积铺染颜色用。

开面笔:也是一种画笔。

柳条:把细柳枝略烧一下,吹灭后成炭火,用于在纸上打草稿。

箭头朱:朱砂色一种。

南赭:即赭石。石黄:一种硫化物矿物颜料。

石青:一种成分为碳酸铜和氢氧化铜的青色矿物颜料。

石绿:一种成分为碱式碳酸铜的绿色矿物颜料。

大赤飞金二百帖、青金二百帖:绘画临摹的样本。

广匀胶:用牛皮熬的胶。

管黄:即藤黄。

蛤粉:由贝壳精细磨制加工而成的白色颜料。

淘澄飞跌:淘,就是把原料研碎,像淘米一样用水洗去泥土;澄,就是兑入胶水,淡色的部分上浮,重浊的部分下沉;飞,就是把澄清后上浮的淡色吹去,留下下沉的部分;跌,就是把碗盏跌荡,留下重色。

顶绢箩、志箩:筛选颜料。

柳木炭:打草稿用。

姜汁和酱:用来涂粗色碟子底,防止火烤时碟子炸裂。

担笔:用来掸掉画稿上的炭条粉末。

乳钵、粗碗:研磨石未、调和胶水用。

风炉、砂锅、浮炭:熬胶。

磁罐:洗笔。

水桶:装清水。

白布口袋、木箱:装各种绘画工具。

实地纱:用来遮盖未完成的画,防止尘灰落上。

宝钗于此就画纸、画笔、颜料、胶矾及其它辅助工具,作了极为详尽的阐述。

绘画用宣纸或绢。宣纸或绢分生宣生绢,半熟宣半熟绢和熟宣熟绢。生宣生绢吸水性强,适宜于写行书和草书,不适合写楷书,因为吸水性强的纸或绢,蘸墨笔一入纸,还来不及细细勾勒线条,墨水就洇散开来,线条容易模糊。而刷过明胶矾的熟宣熟绢,吸水性弱于生宣生绢,不会因蘸墨笔一入纸,墨水就洇散,故适宜写楷书和画工笔画。宝钗说这雪浪纸,易托墨,不托色,难滃,表明它吸水性强并油光,所以它是生宣纸,故不适合用来作工笔画,只适合于作写意画。南宗山水画,属写意画。

既然雪浪纸不适合用来画大观园图,那该用什么来画呢?

宝钗叫惜春去王夫人处,把当初盖大观园的样本图(建筑设计图纸)拿来,按照样本图纸的大小,和凤姐要一块重绢,叫相公矾了(用胶矾水在绢纸背面刷一遍。这样,这块绢就成熟绢了,可以用来作工笔画)。再叫相公照着图纸删补着立了稿子,添了人物。由此,这重绢,就成了画大观园的绢纸了。既然相公照着图纸删补立了稿子,添了人物,那惜春的工作,估计就是依样画葫芦,对原作进行加工处理。这样,她身上的担子,就轻松多了。

宝钗列的这一份清单,数量大,品种齐全的有点画蛇添足。我看她有帮惜春趁机"捞一笔"的意图,难怪黛玉下面要笑她把嫁妆单子都写上了。

黛玉又看了一回单子,笑着拉探春悄悄的道:"你瞧瞧,画个画儿又要这些水缸箱子来了。想必他糊涂了,把他的嫁妆单子也写上了。"探春“嗳"的一声,笑个不住,说道:"宝姐姐,你还不拧他的嘴?你问问他编排你的话。"宝钗笑道:"不用问,狗嘴里还有象牙不成!"一面说,一面走上来,把黛玉按在炕上,便要拧他的嘴。黛玉笑着忙央告:"好姐姐,饶了我吧!颦儿年纪小,只知说,不知道轻重,作姐姐的教导我。姐姐不饶我,还求谁去?"众人不知话里有因,都笑道:"说的好可怜见的,连我们也软了,饶了他罢。"宝钗原是和他顽,忽听他又拉扯前番说他胡看杂书的话来,便不好再和他厮闹,放起他来。黛玉笑道:"到底是姐姐,要是我,再不饶人的。"宝钗笑指他道:"怪不得老太太疼你,众人爱你伶俐,今儿我也怪疼你的了。过来,我替你把头发拢一拢。"黛玉果然转过身来,宝钗用手拢上去。宝玉在旁看着,只觉更好,不觉后悔不该令他抿上鬓去,也该留着,此时叫他替他抿去。正自胡思,只见宝钗说道:"写完了,明儿回老太太去,若家里有的就罢,若没有的,就拿些钱去买了来,我帮着你们配。"宝玉忙收了单子。

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。至晚饭后又往贾母处来请安。贾母原没有大病,不过是劳乏了,兼着了些凉,温存了一日,又吃了一剂药疏散,至晚也就好了。不知次日又有何话,且听下回分解。

黛玉单纯,与宝钗冰释前嫌,没了心理负担,就特别风趣。你看她自始至终,妙语连珠,意趣盎然的。就不知宝姑娘,是不是真心冰释前嫌了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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